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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南方的气候和北方不同,入了二月天气开始回暖,河堤上柳枝抽了新芽,燕又南飞。偶然的停留,能咂出别样秀丽婉约的味道。

连着奔波一个月,到了苏州府没住客栈,包了个民居安顿下来。江南的建筑有别于京城,四面楼,采光只靠天井。站底下抬头望,屋宇就显得尤其高深。皇帝闲暇时爱坐摇椅里看天,真正四四方方的一块,衬着白墙黑瓦当,天蓝得要朝汹涌扑过来似的。阳光明媚固然好,下雨天也很不赖。雨丝儿细密如牛毛,顺着光看是一缕缕的,不急不躁,纷纷扬扬,还未到廊下,就四外飞散了。只是南方湿冷,初春的雨带出一大片寒意,外面呆久了心尖会发凉。

这种时候最想她,不知道她干什么。也许临窗读书,也许和丫头玩翻红绳。再想得旖旎点儿,或者学了个新花样,灯下绣肚兜也说不定……

江南鱼米之乡,普通百姓的日子十分悠闲。这座宅子对面是间茶楼,静下来的时候能听见里头悠扬的二胡琵琶。吴侬软语低吟浅唱,虽不知道唱些什么,光听吐字也很有意思。

可惜了祥和之下总有暗涌,江南织造的官匠们怨声载道,查清原委是这趟南下的要务,所以得这一片多停留阵子。原本计划两个月的行程怕是不够用了,随扈的都是男,宅子里不雇老妈子打点也不行。富奇头子活络,买不可能,就附近的民宅征集。短工,出的价又高,自然有愿意干。都是农妇么,憨直不知道拐弯,拿了的佣金很好套话,从她们嘴里能打听出点当地民生来。

她们没做惯奴才,雇主面前也刹不住,仍旧大剌剌的。皇帝站檐下,看她们细雨里的井台边上淘米。其中一个挨过去顶另一个的肩,声气儿低低的,带了点察言观色,“嗳,统点铜钿来呢①。”

另一个扭过头来一瞥,“倷门槛精咯,袋袋里相一塌刮子两只铜板,倷要么拿去②。”

皇帝一头雾水,只看见前头说话那个脸上讪讪的。这时候腰门上进来个送菜的男,担子往乌盆边上一搁,啧啧赞叹着,“哦,格只缸穷大个嘛③!”

皇帝看他们交谈觉得有意思,送菜的似乎和呲达那个是一家子,两个转开了唧唧哝哝说私房话,自讨没趣的婆娘把手里抹布一扔,转身往灶间去了。

外面站了有会子了,荣寿过来打千儿,“主子回屋里用碗油茶吧!这儿寒气往骨头缝里钻,没得冻着了。刚入的春,伤风了不容易好。”

皇帝听了慢慢挪步子,还记挂着织造局的造册,问荣寿,“景从孝回来没有?”

荣寿说没有,话音才落,看见门上进来个笔帖式打扮的。背上插面小旗,跑得满面尘色,估摸着是从北京日夜兼程而来。到门禁上见了侍卫,掏出一封油布包裹的折子往上呈献。侍卫接了快步过来交皇帝御览,皇帝起先倒不觉有什么,料着大约又是京里的请安折子。打开来逐行的看,看到三阿哥薨那里,头嗡的一声就大了。似乎是转不过弯来,愣了一阵回过神,顿时痛得要窒息似的。

万岁爷脸色惨白,这可吓坏了荣寿和一帮子随扈的军机们。万岁爷不言声,他们又不好问,个个眼巴巴的等他开口。皇帝没有说话的力道,把折子递给了大学士顾行。军机们传阅了,这样的噩耗实是让痛心,顾行叹息道,“万岁爷保重圣躬,死不能复生,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皇帝摆了摆手,“这里的事就交给们了,荣寿备马,朕这就回京去。”

他只是想不通,三阿哥的死怎么会和素以有关,兜兜转转还牵扯上了皇后。看来他不的这段时间里,她过得并不轻松。

马上颠簸,靠着四条马腿一里一里的跑,心里热油煎似的只恨太慢。脑子里千般想头,揣测了各种可能,他知道她的品性,她不是那种蛇蝎心肠的女。折子上说得不详细,单写了个大概的经过,说三阿哥误食了礼贵的点心,究竟这点心是不是和皇后有关,还盘查。

他想得脑仁儿都木了,庆幸素以平安无事,可死的是他的三阿哥,也足以叫他肝肠寸断。他是冷面君王,他不苟言笑,但是他的拳拳爱子之心不比任何一个父亲少。做了皇帝,七情六欲不外露,这是君的体面。他唯有咬着牙日夜兼程,到一个驿站换一匹马,连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然而路太远,马背上喝水马背上啃窝头,紧赶慢赶,仍旧只赶了归程的一半。

以前他不知道,他一直以为他的后宫平安宁静,即使有长短计较,也不过是女之间的小打小闹,不会闹出命案子来。原来他错了,他对素以的宠爱成了导火索,他低估了女的妒忌心。他的枕边里,也有勇于夺性命的好手。可惜了他的儿子,他的毓敏。养到六岁大,已经知道心疼父亲的好孩子。

从苏州府到北京,不眠不休跑了七昼夜。回到宫里时看到乌泱泱跪着请罪的,他头一回感到心力交瘁。三阿哥停灵钦安殿十八天了,他进了殿里,眼前模糊得看不清那口小小的棺椁,只听见耳边嗡嗡的哭声,远的近的,层层叠叠,像翻滚的水浪。

他走过去抚抚漆棺上的仙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着没有哭出来。缓了会子吩咐庄亲王按贝勒的规制下葬,没有再停留,回身便往长春宫去了。

好些不清不楚的事儿也要求证,他传了弘箢过来,得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皇后身子弱,这阵子折腾下来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看见他进门赶紧下炕蹲福,抬起头来,眼泪成串的往下掉,哽咽着,“到底回来了……”

皇帝好言安抚一番,扶她到圈椅里坐下,听她把来龙去脉说一遍,方转过头来问郑亲王,“眼下查得怎么样了?”

郑亲王道,“奇得很,那天各处当值的太监都筛查过了,愣是没找着礼贵说的那一个。要说会不会出了宫,咱们连宫门上的进出宫记档都翻找过,又让礼贵身边宫女认,可认来认去都对不上号……”

皇帝拉了脸子,“们办差真叫朕瞧着眼晕,宫里几千太监,让她们认,能从两个眼睛一张嘴超脱出去吗?她们就是见过那个太监,当时一霎眼辰光能记得住?几千个鼻子几千双眼,搁面前叫认,倒是认一个给朕瞧瞧?糊涂!”大喝一声把他兄弟喝得矮下去半个身子,他气得喘了两口气,看他们这十几天的进展也知道他们办事不力。毕竟查太监是治标,宫里的主儿们只能外围打探,这一大片动不得,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他忖了忖又道,“叫画师来,照着她们说的样子画画像,不说全像,画个七八分也能找出些眉目来。慎行司干什么吃的?们内务府、宗府又是干什么吃的?单查当值太监,保不住不当值的也出来溜达。眼下有个笨法子,叫阖宫太监到太和殿前头天街上去,首领太监们给朕拿着花名册子一个一个的对脸点名头,看看有缺的没有。干了这样的事,九成是不敢宫里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除非是叫灭了口,否则没有找不着的道理。”

郑亲王应个嗻,退后一步看皇帝地心来来回回兜圈子,他咽了口唾沫道,“其实这案子看着破绽百出,可真要问出个原委来,实是难。礼贵身边宫女传了很多回,到最后贵都不叫她们出庆寿堂了。她又是有了身子的,咱们拿她也没辙……”

皇帝听了这话愕然回头看皇后,“素以有喜信儿了?”

皇后擦擦眼点头,“没错儿,有了,都快两个月了。正要告诉呢,这回的事儿把她委屈坏了。她是直性子的,伺候那么久,也知道。前脚走后脚就闹这么一出,她又不是没圣眷的,何至于干这么傻的事儿?她和三阿哥没仇怨,害了他对她也没好处。依着,们最该查的就是那些有儿子的。没有念想的记挂什么?只有有所出的才怕她受宠,怕她生儿子抢了她们儿子的风头么!”

皇后这话有些武断,但是细琢磨也不是没道理。皇帝按捺着狂喜看了郑亲王一眼,“才刚的话没说完,接着说。”

郑亲王道是,“臣弟这话可能不中听,可是……礼贵说她是夹道里接着食盒的,当时正值各宫主儿给皇后娘娘问了安散伙,照理说看见的很多,可臣等逐个的问宫眷们,却一个作证的都没有……既这么,臣斗胆猜测,这事儿会不会是礼贵自己……为的是要……”话说半截,眼梢儿往皇后那儿一瞥,意思很明白,礼贵就是这起案子的始作俑者。害了一位皇嗣,再绕进去一位皇后,如果她野心够大,这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皇后缄默下来,这种可能她不是没想过,郑亲王这个疑问提得是时候,正好探探皇帝的立场。她蹙起眉头有意无意的撇清关系,“素以不是这样的吧!一心一意待她,她断不会对不起的。不过要说那点心,真不是这儿赏出去的。那天小厨房的厨子不,抽冷子说送的东西,真叫愣住了。至于说没作证,那天静嫔不是还搭讪来着么!”

郑亲王摸了摸鼻子,“话是这么说,可转天再问她,她说那天染了风寒说胡话,当不得准……”

皇帝白了郑亲王一眼,“亏得没叫掌管大理寺,否则冤案大概得堆成山了。没作证是因为墙倒众推,这都寻思不通?皇后常赏她吃食,她要成心往皇后头上扣屎盆子,非得挑个厨子不的时候叫抓着把柄?”他厌恶的回回手,“狗屁不通,朕瞧光认得们家那颗石榴树了!照着朕说的好好查,再查不出,这内务府总理大臣也不用当了。去吧!”

郑亲王被一通骂,明白了礼贵的封号不是白得的。这是疼到心眼子里头去了,但凡万岁爷他认为不能的事儿,自然能也不能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麻溜回去办差吧!郑亲王扫袖请了个跪安,却行退到殿外去了。

皇后早料到皇帝是这么个反应,她也不觉得奇怪,横竖她只要孩子,旁的一概不问。

她挪过去,“瞧脸色不好,这一路奔波累坏了吧?是这儿歇,还是上素以那儿去?知道她心里不受用,遇着这么大的事儿,又怀着孩子,正是要安慰的时候。让备了热水,看这一身的土,换洗好了再过庆寿堂,啊?”

皇帝想想也好,没的把路上沾染的病气儿带进她屋子里去。

皇后摘了手上护甲,伺候他进后殿更衣。边给他脱马褂边切切道,“不知道,听说素以怀了孩子,真高兴坏了。晓得的心愿,前两天懿嫔的五阿哥落地,也上心来着。可孩子身底子不好,又太小,暂且留亲妈身边更受照应,也就没打发去抱。素以这一胎可盼了好久了。们后头可以再生,这个得记名下,答应么?”

其实这原本就是祖制,皇后打不打招呼,结果都一样。皇帝略一拧眉道,“记名下,对孩子的前途有好处。可朕怕素以难过,到底是头一个,情分不同一般。”

皇后拿皂角给他洗头,慢吞吞道,“这一胎要是一举得男,晋个位分就是了,少说也得是个嫔。当然了,都瞧着,愿意晋妃,也不是不能够。位分高了才有换养孩子的资格,下头再生个老七,她愿意自己留着,睁只眼闭只眼,不也过去了么!”

皇帝把毛巾搭额头上,乏累道,“现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才刚怀上就计较这个,也忒让寒心了。”他掬捧热水擦擦脸,心里惦记着往庆寿堂去,打发皇后道,“朕自己来,身上不好回去躺着吧,换了衣裳就过去。”

皇后有些失落,皇帝没立时答应她叫她心里没底。易子而教是南苑起就有的规矩,总不至于到这一代就改了。皇后垂着两手直起腰来,静静站一阵,觉得自己委实有点操之过急。这是把孩子当猫狗,还肚子里就谋划讨要,对生母来说的确是不大厚道。不过也不打紧,有刘嬷嬷,素以总不能躲起来生,早晚还是打她手上过。到时候瞧准了抱到长春宫来,皇帝不好较真,事情也就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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