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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那头的素家真是热闹得一膛火似的,闺女御前做女官,大年三十晚上又蒙太皇太后指婚,这么长脸的事儿,瞬间就传遍了整条胡同。大伙儿都来看呀,姑娘得了特旨,还能回来吃个团圆饭,好!配的女婿是二品大员,袭了三等承恩公,最要紧的还是当今国舅爷。这门楣高得叫仰断了脖子看,大伙儿都替姑娘高兴。姑娘有出息,再也不是那个光脚追豆汁担儿的野丫头了。

老姑奶奶最高兴,她叉腰子门前站着,对着外头指手划脚,“不长眼的秋八,说们素家是土鸡窝子,养出来的全是炖汤的柴鸡。这会儿再看看,们小姑奶奶做公爷福晋去了。不像他们家五姑娘,嫁个看城门的整日间耀武扬威,得意什么劲儿?没见过世面的杀才,呸!”

素夫听见她叫骂就头疼,拉着闺女坐炕头上,叫丫头拿手炉来给她抱着,一面指了指脑袋,“姑奶奶这儿坏了!可说她真傻,精的时候比猴儿还能算计。说她聪明,她犯起病来一站槐树底下,对着鸟架子能骂半天。说这怎么处?阿玛哥子营里又不常回来,家里就和嫂子们,一听见她骂,肝儿都颤了。”想想闺女才回来,也不愿意多说那些心烦事儿,只拉着她的手笑道,“没想到能上养心殿伺候万岁爷,也没想到临出宫最后一年还能指婚给小公爷,这是祖上积德了。攀上这门贵亲,往后的日肯定能好过。”

家里似乎都有意忽略了那个侧字,也许他们看来,能和皇亲国戚攀上边,不管是嫡是侧,都不上要紧的。

素夫觉得很满足,这么好的事儿,连细节都不愿意错过。追着问她怎么到的御前,又问,“太皇太后一定很瞧得起吧?宫里那么多女官呢,不指别偏指了,是太皇太后功德无量。明儿得给她老家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好好她供奉她。真真儿上辈子捧过了佛腿,烧过了高香。的儿,是福分到了!”

素以不知道说什么好,太皇太后瞧得起她才怪,分明就是想尽办法叫她不得安生。这话却不好和家里说,她外从来报喜不报忧,棘手的问题告诉他们也不顶用,反而让家里跟着穷操心。她瞧额涅这份殷殷期盼的心,自己想想有点羞愧。要是没和皇帝牵扯不清,现她该跟着他们一块儿高兴。

“额涅。”她趴花梨炕几上问,“是您亲生的吗?不会是路边上捡来的吧!别都说和一个长得像。”

素夫一愣,“胡扯,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怎么变成捡来的了?要说和别长得像,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嘛,两个眼睛一张嘴,横竖方寸之间随意摆弄。世上那么多,老天爷摆弄重了也是有的,这么的就是捡来的了?整天瞎琢磨什么呢!”

她枕着肘弯子垂头丧气,“要是能换个长相就好了……”

“换什么?”素夫不太赞同,“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是大富大贵的长相,哪点不好?哎呀,妆奁这会子就该筹备起来了,想到什么往里添一添,添上三年可是很丰厚的一份家私了。”

素以支吾了下,“还早得很,不忙的。”

“这些都别管,不知道,做额涅的一辈子就盼着闺女许个好家。如今旨意下了,是该一点一点准备起来了。就是等的时候长点儿,不过长也有长的好处,时间宽裕,不至于有什么疏漏。到家家里过日子,陪嫁够了咱们腰杆子粗,说话也有底气。”素夫地心搓手兜了两圈,从腰上取钥匙去开炕头螺钿小柜的门,从里面捧个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出来让她看。盖儿一打开,满盒的珠光耀眼,她压着声说,“这是额涅到们素家后积攒下来的头面,挑副耳坠子就能买十亩八亩地。那些那些嫂子们自有她们娘家贴补的陪嫁,这些东西额涅都替留着,过门那天一并带到昆家去,啊?”

素以才知道那贞那天捧着礼单的心情,家里掏空家底给她置办嫁妆,要办得风光体面,真是爹妈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是家里好啊,一心一意的待,还有什么理由不顾全着他们?

素夫又把匣子放回去,仔仔细细落了锁,回身道,“二哥哥听说是小公爷,直夸他好,将来妹子跟着他不会吃亏。上回哥子出了事儿就是小公爷出面捞的,他对咱们家有恩,现下结了亲更好,都是自己了。昆家底细不复杂,听说家里就一个寡妇娘。新认亲的姨太太和妹子不成气候,小公爷房里的姨奶奶是丫头开脸,和不能放一处比……”

她额涅已经满盘满算了,素以被她念得头昏脑胀,看见鞋头上有块泥,自己躬了身子去拍。刚抬起手就听见天井里有说话声,她隔着绡纱往外一看,是小公爷带着两个戈什哈造访了。她哥子插秧打千儿,“给公爷请安,您吉祥!”

素夫哟了声,“怎么说话儿就来了?”

母女两个赶紧出门来,原本该有一番尊卑的礼数要遵循,小公爷头子活络,一见那位戴金镶玉扁方的太太就知道是谁,抢钱开口拜下去,“恩佑给额涅请安了,额涅您新禧!”

这是个自来熟,笑得花枝乱颤模样。素夫没想到小定还没过,女婿就上门来管她叫额涅了,心里一阵慌,倒被他叫得红了脸。回过神来慌忙吩咐嬷嬷包红包儿,那是开口钱,原当请期才给的,今儿破例先送出去了。

小公爷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臊,他大手一挥让把节礼送了上来。不着调的还要装规矩,垂着两手正正经经的说,“冒昧登门,额涅千万别见怪。才刚随扈进畅春园,知道万岁爷特许素以回家,心里记挂着,瞧准时候溜了号。趁她,又逢着大年下,也来拜见阿玛额涅,是做的道理。”

素夫这下子更称心了,新女婿这么高的身价,长得一表才不说,脾气还随和,更觉得是上辈子积德求来的好姻缘。

素家哥子打发把大红纸包的京八样、盒子菜搬进去,两个戈什哈请到抱厦里喝茶,自己笑着上来招呼,嘴里热闹着,“用饭了吗?着布置,一会儿功夫就好。”

小公爷拉住了大舅子胳膊,“别忙了,园子里用过了来的。太上皇大宴群臣,哪个敢不赏这个脸?吃了饭就借故辞出来了,本来要护送圣驾回銮的,后来万岁爷发了话,说自己要微服散散,叫侍卫处不用跟着。这里没差事,留园子里也无趣,就来认认门儿,顺便送她回宫去。”

婚是指了,不过素以到底御前当值,私下见不大好。可这位是皇上的小舅子,既然上了门,总不能把他挡外面不叫进来。素夫请他过堂屋里坐,亲自接了丫头托盘里的茶盏搁他面前,一面道,“素以的阿玛营里当值,年三十回来祭了个祖,今儿五更里又走了。”一头说一头万分客气的把果盘里的桂圆红枣往他手底下堆,“没什么好吃的招待您,您用些果子。”

小公爷站起来让礼,“谢谢额涅!”

“别客气,快坐下坐下。”素夫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小公爷长得齐头整脸的,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换衣裳,穿一身石青的朝褂,戴红绒结顶暖帽,肩上披着海龙皮沿边的披领,往那儿一坐有模有样的。这要是别家孩子,可不只有艳羡的份儿么!素夫心里很满足,女婿抵半子,横竖怎么瞧都是好的。

“额涅别站着,您也坐。”小公爷讨好的说,“这么冷不丁的来,事先也没派过来知会。原本以为能陪阿玛喝趟酒的,今儿没机会就等下次吧!其实上回键锐营咱们爷俩就见过面,只那时候没想得这么长远,也没料到会有今天。”

素以斜眼儿站一旁看他侃侃而谈,额涅长阿玛短,完全不拿自己当外。她有点闹心,万岁爷先前说要来的,她心里牵挂着,一直不停的瞧二门。结果等啊等,等来了这位爷。回头万一遇上,只怕又要憋一肚子气。再想想,不对啊,她已经指婚给小公爷了,她和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家上门来请安,怎么能不叫他来呢!

“素以。”小公爷叫了声,隐隐有点脸红红。

素以冲他看,“小公爷有什么吩咐?”

小公爷不干了,“瞧!咱们都这样了,还叫小公爷?叫恩佑吧,哪有夫妻叫官称的……”调过头去对素夫道,“额涅您说是不是?”

素夫完全倒戈了,点头道,“是这个理儿,皇恩浩荡,指婚比真成亲还管用呢,叫名字也应当。”

嘴甜就是好,把丈母娘哄得团团转,这么着样样都说得通。才发的旨就敢说夫妻了,小公爷的皮是铁打的吧?素以干笑着,“您太给奴才脸了。”

小公爷啧地一声,“最不爱听叫自己奴才,往后除了宫里主子跟前,别处再也别这么作践自己了。”想了想又正色道,“也不瞒额涅,今儿是赶着来表明心意的。昨儿半夜得了旨意,乐得一宿没睡好。能和素以结亲,是做梦都想的事儿。太皇太后这回行善了,就是太重门第,把她指成侧福晋,叫没脸面对她。和额涅说了,先以侧福晋的名头过门,聘礼按嫡福晋的来。婚假一过就上折子请命,扶素以做正头福晋。”说着涩然抿了抿嘴,“万岁爷体念,也没有不答应的理儿。”

素以听得有点怔,素夫这里真高兴得没边儿了。再好也没有,旨意是个侧福晋,过了门即刻就能扶正,瞧得出姑爷是诚心诚意待他们家闺女的。

素家大哥哥没什么口面,一径的拉他兄弟的袖子,“这可是好事儿。”

“可不!”素二说,“咱们外头走,那么些年也没听说哪家指婚能这么的,都是指哪儿哪儿,一个萝卜一个坑。公爷说扶正是再好没有的,可有一桩要忌惮,万一大婚前又指了嫡福晋,这怎么料理?”

小公爷觉得那不是问题,“指婚也不是不能拒绝的,不情愿总不好绑进洞房嘛!”

素家消除了疑虑皆大欢喜,素以却有她自己的想头。既然指婚可以拒绝,她自己不能抗旨,只要小公爷说不愿意,这门婚不就指不成了。趁着他还没进宫谢恩好好和他谈谈,能说通了当然是最好,一桩婚事里有一方不情愿,日子也过不舒心。

她往前挪了一步,“想外头走走,您跟一块儿去,有话和您说。”

小公爷立马站起来,“成啊。”

素以没看家里脸色,自己踅身领他出了角门。

素家靶儿胡同深处,出角门往前有块开阔地,种着垂柳杨树,还有前朝留下的古井。两个悠着步缓缓的踱,素以抬头看天,天很蓝,一群鸟飞过去,翅膀扑腾出飒飒的声响。她把心里的话酝酿了一遍,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好开口。

小公爷预感不大妙,单独叫出来说的话肯定不是好话,他抢先一步道,“今儿也带了好消息来,哥子的案子已经消了,对他仕途没什么影响。大哥哥上回说要补宣慰使司佥事的缺,前儿托替他活动了,要不了多久也能办妥……”

素以张了张嘴,这倒给她提了醒,家里这摊子烂事儿承家情没还,叫她怎么提退亲呢!琢磨来琢磨去,拖延不是方儿,该说还是得说。她壮了壮胆儿,鼓起勇气冲口而出,“您不知道,心里已经有了。”

没想到小公爷一副没事样子,“知道。知道这比好一千倍,可真愿意一辈子锁宫墙里,做个没有脾气,面目模糊的吗?”

素以有点愕,小公爷这一向不怎么靠谱,但是这句话真戳到她痛肋上了。也是,她不愿意嫁给他,也不愿意困四方天里。说到底她还是想回乌兰木通,可就算回去了,然后呢?嫁草原汉子,还能成吗?

小公爷叹了口气,“们都以为糊涂,其实一点儿都不糊涂。看得真真儿的,心里也都有底儿。告诉,跟了皇上,宫里有的是明枪暗箭要生受。跟,担保没敢动一手指头。让做正房太太,保证不往家娶姨奶奶,这还不够吗?”他托起她的手说,“素以,是真喜欢,为了什么都能改。瞧阿玛是大学士,是他儿子,他身上学问学不着,他的品德行总能继承一星半点儿。就跟着吧,有一口吃的绝饿不着,好不好?”

小公爷情真意切,叫她怎么说呢!仔细想想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但她舍不下万岁爷呀,他会她心里埋一辈子的。怀揣一个和另一个过日子,不违心么?

“再说拒了婚,只当太皇太后会饶了?说不定把指给个衙役,指给个跑船的,指给个脚夫拉洋车的。是跟还是跟那些下三滥玩意儿,自己掂量掂量。”

外头有民谚,说车船店脚衙,没罪都该杀。真要这么的,那这一辈子可就毁透了。怎么办?她呆站着没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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