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又抹两圈牌，太皇太后借故脱身出来,带着贵妃往后殿里去。贵妃殷勤搀扶着,“老祖宗仔细脚下,青砖上结了冰,道儿滑。”
太皇太后惦记她的话,边走边道,“甭扯闲篇,有什么赶紧说。前头有客呢,撂下家不成话。”
贵妃道是,扶她进了暖阁宝座上坐定,方压着嗓子道,“老祖宗知道娘家表妹御前当差,这趟随扈去了热河,带回来不少的消息。”说着一顿，见太皇太后斜眼看她，忙又转了话锋，“老祖宗先别恼，奴才不敢叫盯着万岁爷，宫里的规矩奴才懂。这不是赶巧吗，妹子来给请安，顺嘴说起的。奴才听了心惊，着紧来回老祖宗，老祖宗听了也得吓一跳。”
太皇太后直起腰，脸上变得肃穆起来，“是什么话，说。”
贵妃道，“万岁爷一向最孝顺的，今儿回銮没来见老祖宗，不是因为忙，是没法见。”她往下指指，“遇上暴雪，困山里一天一宿，还给捕兽夹夹伤了腿。”
太皇太后一声惊呼，“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他身边那么多都是死不成，竟叫主子受了伤，这些干什么去了？”
“老祖宗别着急。”贵妃安抚着，“眼下没事儿了，就是没痊愈，走道不方便。您也别怪御前那些，是主子不叫跟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子打围回山庄，转天就上普宁寺去了，没想到半道上突然变了天，这才困山里的。”
太皇太后长长哦了声，说起普宁寺她都明白了，皇帝手足情深，是去瞧东篱了。太皇太后很有些伤感，东篱……真是她心头永远的痛，也不知道现好不好。他出家的事瞒尽天下，密贵妃神神叨叨是不知内情，她看来倒没什么，因为说得通。
可是贵妃不死心，又道，“外八庙都是皇家的寺院，主子进香拜佛，原本是没什么，可怪就怪他贴身只带一个宫女，您知道是谁？”
宫女么，御前得了宠，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太皇太后只忧心皇帝的伤情，哪里管得上那些零碎，有些漫不经心的应，“是谁？”
贵妃挪挪垫子往前凑，“前阵子皇后娘家老承恩公薨，内务府亲点了出去伺候，里头一个女知客叫素以，老祖宗听说过没有？”
太皇太后觉得她有点不着四六，“宫里那么多，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听过，那不得忙死！不过姓素的倒少见，好像是南苑老姓儿。”
贵妃叹了口气，“姓什么不上要紧，要紧的是她长得像一个。”
太皇太后直皱眉头，“的话能不能一气儿说完？这说半截吞半截的，卖什么关子！”
贵妃讪讪道，“奴才是怕惹老祖宗生气……”太皇太后一个眼风扔过来，她慌忙摆手，“成，奴才说。这素以长得像畅春园太后，奴才身边的老嬷嬷见过她，说有七八分像，就是身条儿比太后长些，论眉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太皇太后悚然一惊，“宫里居然有这样的，以前怎么从没听提起过？”
“以前一直窝尚仪局不见外，老祖宗不知道，都打听清楚了，她尚仪局做管带，先头就是跟着蝈蝈儿做学徒的。前阵子乾清宫撞了万岁爷，就给留意上了。”贵妃拿帕子掖掖鼻子，阴阳怪气道，“不是说，皇后这事儿做得欠考虑，什么香的臭的都往主子跟前凑。她那副长相，分明就是个狐狸精，眼下把主子弄得五迷六道的，连伤了腿都不敢告诉您。”
太皇太后得了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这是冤孽不成？去了一又来一个，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这么下去是要拖垮大英江山啊！她默默静坐了一阵，脑子里风车似的转。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不露面，她也问不着。既然带着见东篱去，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呢？太皇太后想了想问，“打听过她的出处吗？那丫头和慕容氏有关系没有？”
贵妃道，“那倒没有，她阿玛现西山任五旗包衣参领，也就是个从四品的小官……老祖宗打算怎么开发素以？虽说暂时抓不着她的错处，可这么张脸御前，别瞧了也不好看相。”
没犯错，要打要杀是不行的，毕竟是养心殿的。听话头子还和皇后有牵扯，打狗看主，没的折了帝后的面子。可这么干放着也断不能够，太皇太后琢磨起来，她心里一直放不下东篱，所以恨慕容锦书，就差没咬下她一块肉来。东篱出家全为这张脸，皇帝也是知道的，带去普宁寺，是不是有点劝他回头的意思呢？真要这样是好事，横竖东篱已经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了，做个载王府的富贵闲，可以百无禁忌。如果皇帝像他皇父一样动心思，东篱也可以替他挡挡灾星。毕竟社稷为重，如今保全皇帝才是最首要的。那宫女儿小命先留着，别动干戈，调离了御前是正经，或者干脆送到普宁寺去，也算她大功一件。
贵妃看太皇太后没有下文，暗自有些着急。又挪挪身道，“老祖宗打算怎么办？依着奴才看，您不用为这事心烦。既然素以是皇后的，发还叫她处置就是了。一个小宫，值当老祖宗费这脑子吗！”
太皇太后调过眼看窗外，墙角的雪仍旧厚厚的积着，太阳忽隐忽现，看样子又要发作似的。她叹了口气，前头澜舟他们爷俩闹成这样，实叫她心有余悸。好东齐的性子和他们不一样，他更清醒，更知道自己要什么。瞧没瞧上那宫女先不论，稳住了根基要紧。不能逼他，别原本没什么，逼到最后反而逼出事儿来。宇文家男有这病根儿，吃软不吃硬的。叙慢炖，一里一里淡了就太平了。
她捋了捋她的琵琶襟五彩妆花夹袍，长念珠一圈圈的缠腕子上，起身道，“皇后那头越不过次序去，和她通个气儿，叫她心里有数。横竖这事别过问，自有道理。”
贵妃满肚子主意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只得蹲福道是，搀她出了丹陛，一路往前头配殿里去了。
太皇太后心事重重，用过了膳打算探探皇后的口风，谁知皇后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她说，“皇阿奶您误会了，素以确实帮着料理过阿玛的丧事儿，可一桩归一桩，她上御前不是的主意。也是内务府定了洋才知道的，事先没和说起过要提拔她。您想她再有一年不到就该出宫了，这会儿霸揽着不也没意思嘛！要指派尽心侍候主子，找个十六七的，还能多使两年。素以……”她摇摇头，“年纪实大了点儿。和您直说吧，娘家兄弟倒是瞧上她了。皇阿奶您慈悲，遇着时机替他们撮合撮合吧，这一向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怕家姑娘看不上恩佑。”
这里头曲里拐弯，竟还有这么一出。太皇太后有了计较，那个素以和锦书不同，既然是平常家孩子，打发起来容易极了，随便指个婚就嫁出去了。原本只要皇帝喜欢，跟着皇帝也没什么，可她像谁不好，偏像那狐媚子！算她运道不济，她老家顶忌讳这长相，所以只有把她从宫里打扫出去了。
“什么牛黄狗宝，叫们这么媳！”太皇太后坐正座上，端茶吹茶沫子，“她年岁大，放皇帝跟前不合适。想想辙，拨到宫里伺候也行，时候到了或指婚或放出去，瞧着办就是了。”
皇后站起来领命，至于太皇太后为什么那么不待见素以，里头原因她也能猜个大概。如今既然发了话，那调就调吧！拨到她宫里，正好看看姑娘品性怎么样，给她兄弟囤着货也不赖。
皇后爽快答应了，于是差知会荣寿。荣大总管一接懿旨犯了难，虽说万岁爷面上看着没什么，心里怎么想的真说不准。巧妮儿又来和他闹，女不讲理起来狗都摇头。他夹中间拿不定主意，皇后是随风倒的性子，长春宫里要交差不难。剩下老佛爷得罪不起，皇上这边又岂是能糊弄的？
他把暖帽摘下来，冷冽的寒风吹得他打激灵。丹樨上仰头站了一阵，细细的雪片飘进他眼睛里。他回身看，一溜掌灯太监提灯笼过来，举着竹竿一个个往檐下挂。那贞伺候完了茶水提袍子退出来，沿着廊子朝老虎洞那头去了。
他咬了咬牙上台阶，万岁爷刚见完使节，乏累了，坐案后捏眉心。他垂手上前，轻声道，“主子今儿辛劳，奴才传辇来，主子早些回体顺堂歇息吧！”
皇帝听了微颔首，御前伺候的赶着来搀扶，抬辇停殿门外，上了辇从月华门过遵义门，远远看见殿前的廊庑下站了一排，素以也其列。他心里安定下来，大半天没见着，着实也挂念。低下头，右手探进左手的袖陇里。触到那细细的丝带，脸上不由发烫。他还记得侍卫赶到后他做的头一桩事，肩舆里解下包扎伤口的私物，悄悄收进怀里。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幼稚，肚兜上沾了血，吩咐太监打水来，自己躲寝宫里洗。洗完了不敢晾晒，湿淋淋的压枕头底下，早上起来再随身携带。
这种事背着干，做贼似的怕底下奴才发现。有点羞惭，但又觉得快乐。他爱上收集她的一点一滴，可能是病态的，但乐此不疲。果然男陷进爱情里就会变傻，以前很瞧不惯东篱和皇父，还有那几个为女要死要活的弟弟。现自己也遭遇了，终于觉得什么都可以理解，他们的执拗也变得空前可爱起来。
他下辇，搀扶用不上宫女，素以边上敛神站着，他从她面前经过，隐隐闻见一点皂角的香气。特别留意看她，原来真的洗了头。头发半湿就编了辫子，打眼看上去浓郁如墨。
他脸上装得威严，嘴角却含了半缕笑意。进东暖阁坐南窗下的地炕上，心里正盘算着要告诉她今天听来的笑话，荣寿边上叫了声主子，呵腰道，“先前主子娘娘差来传话，说要换了寝宫里的司帐。奴才回主子一声，过会子就上敬事房挑，着紧的调理调理，明儿就能上值伺候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