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皇帝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和那些蒙古亲贵准葛尔王爷周旋一阵,最后笑道,“明天围场狩猎,大家都拿出看家本事来。猎得好,朕这里备了东西,各有赏赐。今儿道乏,回头松鹤斋设筵,再款待远道而来的诸位。”
这是叫散了,众闻言,依次行礼退出了楠木殿。
小公爷没走,看见皇帝从御座上下来忙上去搀扶,一面道,“奴才方圆百里内都安排了禁军把守,主子出行必无虞的。明儿往木兰围场，咱们庙宫歇一晚，先前也打发过去照应了。主子一路上辛劳，今晚好好安置，明早辰时牌咱们就出发。”
皇帝看他一眼，他们虽算不得发小，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又碍着皇后，他对他一直像兄长爱惜弟弟一样。恩佑满身痞气，很少有这么稳当的时候，看来真是大了，似乎也能堪大任了。
他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也去歇着吧！”
小公爷笑得很谄媚，“奴才再陪主子走走。”
他不干亏本的买卖，这么献殷勤，皇帝心里知道他打什么算盘。要开口借么？本来打算好的事，从看见他们那么不避讳的搭讪起就动摇了。他不言声，蜷起手指，缄默下来。
小公爷是耐不住寂寞的，他瞅准了时机往上凑，“主子……姐夫，有桩事要求您。”
皇帝缓步出了楠木殿，身后一溜近侍随从。经过配殿前也没有转脸瞧，因为知道素以会跟后面。他心里倒踏实了些，慢声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套近乎法，叫朕瘆得慌。”
“别呀！”小公爷狗摇尾巴似的边上哈腰，“您是的亲姐夫，换了别也没这么下气儿的。嘿嘿，上月察哈尔总督送一只海东青，那鸟太烈性了，软硬不吃，成天笼子里扑腾，看了都头疼。前两天下决心要熬出来，结果压根儿不是对手。它瞪着，都有点儿怯……您身边的司帐，就是那个伺候阿玛丧事儿的素以，听说他们家是鹰把式出身。想求主子，把姑娘借几天，等鹰熬成了再给主子送回来。”
不是一天两天，是“几天”，皇帝调过目光审视他，“打主意打到朕身上来了？她肩上担着差事，跟去熬鹰，朕这里怎么办？”
小公爷嗅出了主子爷抗拒的味道，敢情没有素以，皇上就不能安寝似的。不是还有另两个吗？司帐不司衾顶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还有一桩，熬鹰是整宿的，她是个女孩子，跟关一间屋子里那么几夜，往后名声还要不要？”皇帝横了他一眼，脑子里一霎儿变了好多想法。
小公爷半张着嘴，他真没想到万岁爷会是这态度。他虽是皇帝，平常也威严摄，可他眼里还是愿意亲近的。尤其阿玛没了，小公爷没了主心骨，就因为有这位天下第一姐夫，他接下来要走的路也有方向。万岁爷性子冷淡，却是个讲义气有耐心的。他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小时候自己爱胡搅蛮缠，万岁爷总瞧他小让着他。后来即位称帝，自己有了难题也去麻烦他。说穿了皇帝别面前是皇帝，他们私底下处，就像自己家里，帝王也有温情的一面。小公爷一直顺风顺水的，没他这路碰过软钉子，这回真有点摸不准路子了。
“您不答应吗？”他又往下矮了几分，“主子，求您了，您就借吧！”
皇帝看他那赖皮相有点恼火，干净利落扔了句话，“不借！”
小公爷抿起了嘴，斟酌一番道，“主子爱惜底下，这个奴才都知道。您是怕她坏了名声，将来不好许家？如果是这样，主子大可以放心，奴才府里……”
“听不懂朕的话？”皇帝没让他再说下去，一手指着内午门方向，寒着嗓子道，“给朕出去，再来聒噪，朕治的罪。”
小公爷傻了眼，嗫嚅着，“主子……”
皇帝抬腿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快滚！”
这样的雷霆震怒，足以把御前的胆子吓破了。太监们跪了一地，素以和那贞趴最后面，他们的话听不真切，但是大致的内容她能猜到。那天晚上放鹰还说得好好的，怎么隔了几天就变卦了呢？她不敢吱声，额头紧紧抵青砖上。略抬了眼觑，小公爷满脸苦闷，垂头丧气的打个千儿，却行几步退出了宫门。
皇帝脸上像结了层坚冰，他一直注意地上跪着的那个，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稍有一点动作都一目了然。她偷着看，到底看什么？是怕小公爷受罚，还是本着一颗爱凑热闹的心？
皇帝眉间阴霾深重，没头没脑的一通发泄后，心里却又空虚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他真是魔症了，自己和自己置气，为了什么？又值不值得？
他踱过去，走到她面前。这是个祸头子，弄得他心绪不宁。果然这副长相的都是灾星，他想起普宁寺里秘密出家的东篱，那是前车之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悲剧。
都是因为这样一张脸！
他面无表情的打量她，“起来。”
素以左右看看，谁都没有动，难道是和她说话？她战战兢兢仰起头，皇帝垂眼看着她，眼神冷戾，“就是。”
她心头疾跳，预感要出事，忙应个嗻，站起来垂手听令。皇帝很生气，不说话，喘气声有点急。她缩了缩脖子，无比艰难的搜寻，两位总管都撅着屁股趴地上，没能给她出主意，也没能帮她。皇帝平常很温雅，一旦发起火来竟这么吓！她吞了吞口水，“主子息怒，别气坏圣躬。”
她还有脸来劝谏？他越发斗气，知道自己这股怒火来的无名，却怎么都克制不住。板着脸瞪她，这块滚刀肉眨着鹿一样的大眼睛，胆怯又无辜的觑他，嘴里咕哝着，“主子怎么了？要不您打两下撒撒气吧！”
皇帝缓了半天，突然感到深深的乏力。徐徐叹息，他拿手指头点点她，“身为御前女官，究竟还有没有点规矩？要不是念素日伺候有功，朕这就下旨降的旗籍，发配到宁古塔砸木桩去！”
素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功，横竖一听他的话就惊恐万状，“万岁爷，奴才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她说着就要跪下来磕头，被他一把逮住了手腕子，下蛮劲用力一扯，扯得跌跌撞撞往门上去了。
下了丹陛朝东走，脚下急，腕子又痛，她抽着气唉唉叫，“主子掐得好！主子拖得好！主子，奴才的鞋掉了……”
他全当没听见，一直拉到海子边上，顺势一推，把她推一个大趔趄。亏得那方口鞋能趿那么远，这会儿停下来也顾不上别的，先把鞋后跟拔好，这才半仰着脸说，“奴才惶恐！主子这是怎么了？奴才脑子笨，听主子教训。”
就像是被装进了密封的琉璃瓶子里，皇帝的不满看得见，但是表达不出来。他握紧了拳头，半晌才道，“不是脸盲吗？怎么认小公爷一认一个准？那三番四次的朕跟前出幺蛾子，全是跟朕演戏？”
素以啊了声，“奴才不敢，奴才见小公爷也好几回了，再认不出脸，奴才就成傻子了。”
“那朕呢？”他冷冷道，“没有这身龙袍，能不能认出来？”
这个自然是能的，到御前当值，最要紧的时就是记住主子的脸，这是作为奴才首要的任务。所以跟吃饭似的，一天三遍的回忆再回忆，加上能就近看见，忘了可以适时补上一眼，到现光看脸也能认出来了。她不好意思说，其实她脸盲是毛病，但是一旦记住了谁，就算隔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忘记。
一个大姑娘，怎么和男说那些内情呢！她只好折中，”奴才只要定神看，绝对能够认出主子来。”
定神看？那就是说不定神，还是要管他叫大。然后等他表明身份，她才会迟登登叫他声万岁爷？
“宫里那么多秀外慧中的女，没见过这么笨的。”皇帝说，皱起了浓眉，“朕好性儿，容忍到现。从头一回冲撞朕开始，到底干了多少藐视朕躬的事儿？如今役还未满，就和外头男暗通款曲。依着大英律例，杀的头都不为过。不但是，还有恩佑，和宫女走影儿，知道是多大的罪过吗？他竟开口，谁给了他这样大的胆子？”
皇帝本来就不是那种好相与的，他站面前，怵着这浩浩天威，也足够低贱得匍匐到泥土里去的。如今满脸的厌弃，把素以吓得脸色煞白。皇帝的心思似海深，她万万不敢提上次他说要跟着去熬鹰的事，颤声道，“主子，奴才糊涂才答应帮着小公爷熬鹰，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奴才没有和小公爷暗通款曲啊！奴才是本分，从来都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想的不想。主子这么说奴才，奴才不敢辩解，主子总有主子的道理，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想想这一直以来的如履薄冰，心里有些委屈。说什么都好，怎么扯到走影上去了呢，这是夷三族的大罪啊！
通常会对未知的东西产生恐惧，皇帝也是一样。他解释不通满腔的惶惑，只能用更强硬的态度来对待。回身看着她，伸手拿住了她的脸。她脸架子玲珑，张开两指，尖尖的下巴正好同他的虎口契合。他左右扳动，眯起眼道，“朕讨厌的脸，偏偏还要引起朕的注意，存的是什么心？非要叫朕拿刀划花了她，才高兴是吗？”
海子里的水她身后粼粼泛着波光，她的眼里浮起一层水雾，只是重申着，“奴才不敢。主子，奴才清清白白的，请主子明查。”
“明查？”他上下打量她，“怎么查？”
素以吓得手脚乱哆嗦，“叫……叫嬷嬷验身。”
“不怕丢，朕还不愿意费这手脚呢！”他哼了声，像扔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把她抛开了，“到了年纪，怀春也无可厚非。只是憋死也给朕憋到明年，朕那时候要是开了恩，或许考虑放出去配。否则就像宫里那些精奇嬷嬷一样，守着身子守到死！”
这就是俗话说的伴君如伴虎吧！什么金口玉言，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更改。素以腿弯子发软，还好有棵树让她倚仗，才不至于马上跌坐下来。她晕头转向，强忍着哭抽噎了两下，“嗻，奴才记住了。”
皇帝越发烦躁，“就给朕站这里反省，没有朕的旨意，半步也不许挪动！”他拂袖待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过会子朕派来看，敢投机取巧，就砍了的腿扔进山里喂狼，听见没有？”
她眼泪巴巴的看着他，蹲个身道是，模样可怜，像受了气的小媳妇。皇帝脑仁儿疼起来，也不看她，背着手往烟波致爽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