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生死的磨砺

由于长途劳顿,加上失去亲人的痛苦,回到里山村后,父亲的身体又垮了。而我,只能强迫自己忘却曾经不堪的记忆,一心一意地照顾着病床上的父亲。

很快,车祸导致母亲去世和我毁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里山村。自从我回家后,就有人络绎不绝地上门表示“慰问”。但我看得出来,所谓的“慰问”不过是个幌子,更多的还是一种咀嚼别人伤痛的优越心理在作怪,就像两年前,我考上大学时,他们在“恭贺”的同时表现出的那种“酸涩”情绪是一样的。甚至许多人,还会有意无意地提起从前父亲住院时,母亲向他们借过的那一笔笔并不算太多的债务。

此刻,我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人情的冷暖,原来,在任何时候,真正同情弱者的人都不占多数,哪怕是偏远的乡村也不例外。

然而此刻,面对“钱”这个话题,我却怎么都摆脱不了内心的苦涩。到达华兴医院时,父亲浑身上下的钱居然只够为母亲买一个不算太差的骨灰盒以及我们父子回家的路费。现在,父亲再次病倒,唯一能为家里增添收入的母亲又走了,家里已经拿不出一点多余的钱了。想到这里,我不由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为什么要让父亲年过半百的人还要面对欠债的尴尬?如此看来,家也已经不是我暂时避风的港湾了。

这期间,如果说我还感受到了一丝家乡的温馨的话,那就是又见到了成田伯。成田伯是里山村的老支书,论辈分,他是父亲的堂兄,可论年龄,他几乎可以做我的爷爷了。成田伯人很好,热情又开朗,伯母去世的早,唯一的女儿嫁到了桐县,就只有成田伯一个人守着那方不小的院子。成田伯一直和父亲很亲近,父母亲也一直将他当成亲大哥一样照料着。这次我回家,唯一带给我真诚安慰的,就数他了。虽然他来访时,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塞给了我200元钱,但我知道,那对他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数目。而此时的我却根本没有想到,在不久之后,成田伯居然会改变我的人生轨迹。

待父亲身体恢复后,我就忍痛离开了家,准备去桐县找一份工作。尽管我还没有想好,等下一个学年的时候,我该怎样以这幅面目去面对孙梦伊,面对隋海青,面对曾经的老师同学。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去排遣我心中的刻骨的恨,该以怎样的手段去实现自己的报复欲望。但不论怎么说,父亲需要我的照顾,我总要活下去,生活总要继续,母亲走了,我首先要代替她撑起这个家,之后才能考虑那对我来说虚无缥缈的复仇。

寻找工作的过程并不顺利,许多人在看我第一眼的时候就干脆拒绝我了,我知道,是我这张丑陋的脸在暗中作怪。在吃遍了无数闭门羹之后,我终于在一家档次不算太高的饭店里找到一份洗碗工的工作。工作虽然苦点,但报酬还算可以,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正当我努力抚平心中的伤痕,重新开始平静生活的时候,一场不可预料的变故彻底将我击倒了。

8月23日

桐县某饭店

“是……是性吗?”忙碌间,我忽然接到了成田伯的电话。

“是我,成田伯,您有什么事吗?”我不由问。

“小……性啊,你……你快来镇上的医院吧,你爸他……他心脏病又犯了……快……快不行了……”电话那头响起了成田伯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什么?!”成田伯的话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我……我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后,我就不顾一切地闯入了饭店老板的办公室,用气喘吁吁却又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到,“老……老板……”

“你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显然,老板对我的突然闯入很不满意。

“老板,我请求您,给我预支几个月的工资好吗?”我几乎是哀求地说到。

“预支工资?为什么?”老板一脸戒备地看着我。

“我……我父亲住院了,急需要用钱,拜托您了!”我继续请求道。

“我从来没有预支工资的习惯。”老板无情地说。

“老板,求您了!我会好好工作还钱的……”

“得了得了,我就照顾照顾你,让财务给你结整月的工资吧,其实你没干满这个月,也算捐给你的了!”老板终于“善心大发”了。

“老板……”

“别说了,”老板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小刘,给他一个月的工资让他走人!”

似乎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只得悲哀地跟着那个小刘走出了老板办公室。

“还想预支工资?我还怕你干久了模样吓着客人呢!”在我出门的一瞬间,老板不屑地低语了几句,这字字如针扎般的话语却不巧被我听到了。

下午三点零八分乡镇医院

“成田伯!我爸呢!”一见成田伯,我心急火燎地问到。

“性……你爸他……你爸他刚走……”成田伯已是老泪纵横。

“什么?!”我一时呆住了,紧接着,彻骨的哀伤深深地抓住了我,“爸!!”我疯狂呼喊着,冲进了父亲的病房里。

“爸!爸!”我狠命摇动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他面容还是那么温和,那么慈善,可他的眼睛却永远闭上了,“爸!我是性!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性!爸!”

“性……性别哭了……”成田伯在一旁无力的劝着。

可我怎么能不哭?父亲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支柱了,现在连他也走了,撇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让我如何生存?此刻,我任由自己在父亲遗体旁放声大哭着,仿佛要哭尽心底所有的哀伤。

“成田伯,怎么……怎么会这样?”不知嚎哭了多长时间,等我终于哭干眼泪后,开始问到。

“唉,从前你爸这病经常犯,从前多亏你妈在家,能及时发现。这次,这次只有你爸一个人在家,等我发现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已经晚了。”成田伯说着,又开始抹泪。

而我的眼泪,也开始无声地下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爸独自一个人留在家。”

“唉,你爸也是不想拖累你,想让你出去挣点钱攒下学费。哦,对了,”成田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面额不等的钱,“成田伯,这是……”

“这是你爸来医院的路上给我的。”成田伯心酸地说,“他说那是他自己攒的钱,先前亲戚们去要债的时候,他都没舍得拿出来,就准备留给你。他还嘱咐我说,邻里八舍的债务你先不用管,安心读完书再说。他还说……还说让你别为他张罗葬礼,由村里出面把他简单埋到后山上就行,你打工赚的钱就自己留着当学费,他不想……不想再为你增加负担……”

“成……成田伯……您别说了……别说了……”父亲的临终遗言像是一把刀子一样在剜着我的心。爸,您这么说,想让自己的儿子情何以堪?别说我手里有钱,即使没钱,我就是卖房子卖地也绝不会让您孤零零地躺在后山。

我最终没有遵守父亲生前的嘱托。用手中所有的钱还清了所有零碎的债务,并在亲戚们和成田伯的帮助下,为父亲举行了一个还算像样的葬礼,将父亲和母亲一起合葬在了里山村的集体墓地里。

一切都结束后,我孤独地坐在原本温暖的家里,望着遗像中父母那张熟悉的笑脸,曾有的生活画面又浮现到了我的眼前。

性!吃饭啦!看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又是第一名啊!我的性最棒了!

好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了!行!比你老爸强!

……

父母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曾有的幸福时光还在眼前,转眼间,我居然和父母阴阳两隔了!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希望,失去了一切,空留着一张可怕丑陋的脸,我还有什么信念再活在这个世界上?此刻,我真的想随父母一同离开。

可是,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我又是那么不甘心!我不过是在追求一份恋情,不过是向往一种更好的生活,不过是想让自己活得更有自尊,为什么得到的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和打击?我恨!我满心满腔里都是恨!我恨所有伤害我、欺骗我、漠视我的人!他们不仅伤害了我的身体,还践踏了我的自尊,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立刻回去把他们每一个人都送入地狱!

可转念想到自己经历的种种,我的心又感到了无尽的冰冷。我真的还有这个能力吗?答案定然是否定的。或许还未等到走到他们身边,就会被一股重新席卷而来的力量再次推入深渊。

最终,我木然地环视了一下自己所处的这几间简陋的乡村小屋,难道,从这方空间中走出的我,注定逃不过属于自己的宿命?

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父母的遗像,让我的脑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是最美好的画面。

随后,我像木偶一样拿起那把父亲常为我削水果的精致小刀,重重地在手腕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看着从我身体中不断流出的鲜血,我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个恶魔般冷冽的笑,即使到了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很快,我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灵魂也仿佛从身体中升腾了起来。难道这就是……我生命最后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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