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玉

十年前,武后建议取良家女孩洗去记忆分别送到各位皇子手中,表面是促进思想启蒙,实际就是控制皇子。

陆月是被选到有期手中的人,被武后派人以异术洗去种种过往,一如再世为人,和我一样没有过去。我为师父而生,而她,是为有期而生。

那时,有期还只是个小小少年,看到她时,脸色是灰暗的,仿佛他看到的是他此生最厌恶的东西。

宫人离去,把她留在那里。

才六岁的她鼓起勇气,怯生生地去拉他的衣袂:“他们要我为你而生……求你……能不能收下我?”

小少年没动,也没说话,直直瞪着她。

她急得快哭出来:“我很乖,不会打扰你的!你不收下我,我就没有用了;没有用的人,就会被杀掉……”

小少年动容了,他深知弱者的凄惨,年纪尚小的他体会得不能再深。

他收下了她。他练字看书时,她在旁边看着他笑;他学习抚琴时,她在他身边小声赞叹;他出门散心时,她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不说话,看着他就已满足。

起初,有期并不喜欢甚至讨厌这个“武后的礼物”。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关心她,担心她的冷暖,虽说……满怀戒心的皇子表现很不明显。

终于有一天,有期没有对她不理不睬或者“喂”、“啊”地乱叫,他第一次想起来要问她名字。

可她没有过去,哪有什么名字。

“那就叫陆月吧,陆是个很不错的姓,月亮也是个很不错的东西。”

陆月,的确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很喜欢。而他唤她,也渐渐从别扭的全名转变为“阿月”。

闷沉的小少年逐渐开朗,笑容明快,温暖了旁人心房。

小少年渐渐长大,陆月也跟着长大。

一年前,陆月及笄,德妃娘娘见他们关系很好,便让有期纳了陆月为侧妃,日夜相伴。

只是有期常以陆月尚小为由,并不与她圆房,弄得人姑娘家不尴不尬。

这算什么理由?人都娶了,还年纪尚小?看来身为师姐,日后在增城我还得好好撮合一番这对青梅竹马,以慰德妃娘娘在天之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德妃娘娘头七那天,闷云密布,有期却坚持要走去渭水边,送一送德妃娘娘。

骨灰撒入渭水,随水而逝,回到大海中去。

有期在渭水河畔立了整整一天。

陆月又去给他熬药了。

天气阴了一整天,到傍晚才微露霞光。我站在远处,由凉风习习拂过面庞,望着河边同样身处凉风中的那个墨蓝色的孤独身影。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从一个遥远的身影,到一个清晰的轮廓,到他的身边。

“有期,德妃娘娘会回到家乡去的。”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天晚了,回去吧,陆月还给你煎了药。”

他依旧僵硬地立若磐石,黑绫遮挡了面容,令我根本辨不清他的神色。

他默了默,开口:“母妃的家……在南海,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是半妖?

想是他在顾忌,我赶紧道:“东海和南海相去不远,能回去的。妖又如何,你妖气弱得和没有一样,我都看不出来,还怕什么?”

他摇摇头,双手向前摊开,千缕光华凝聚,那把灵琴凭空而现。

他抱着琴,手指拨弄蚕弦:“我能听渭水的水声了。哪里有石头,哪里没有,我都辨得出。”

我的心口蓦然一疼,下意识试手想去摸他的眼睛,最终只是顿在了黑绫三寸之前:“是吗……那样真好。”

“那,等我变强,就能回来报仇,对吗?”他偏头问我,声音哑涩低沉,全然没了之前那般积极模样。

我一把握住他另一只手,果然,很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明天我们回增城峰去,师父会教你法术,你能变强很多,所以……”我捏得紧了些,“开心一点,可好?”

我知道任谁现在这光景都开心不起来,可我绝不能让他这么消极下去。我是他师姐,自然应该保护好他,无论是外物还是心灵。

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可他嘴角依旧瘪着,没一点生气。

我琢磨了一会,慢吞吞摸出一件东西,放在他手心里。

他摩挲了一会:“玉?”

他直觉有这么准……是真瞎了么?

这是块羊脂白玉坠,大略和他之前摔碎的那个差不多大。既然是我摔碎的,我断然没有逃避责任的道理,之前在店中见了个好的,就替他买了下来。

我推了推他的手:“我欠你的,你看看,好看么?”

有期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貌似嘴角还在抽搐。

目光触及那条黑绫,我这才觉失言,敢情自己作了个大孽:“那个……我是说,这块玉漂不漂亮?不对,这块玉和你之前那块比起来怎么样?……呃,也不对,就是……反正……反正你喜欢么?”

我支支吾吾说完,也不知道这一段话把他的陶瓷心往地上狠摔了多少次。

他用指肚抚了那白玉几下:“我很喜欢,可……”

“反正你喜欢就够了!现在我不欠你钱了!”我一跺脚。奇怪得很,现在跟他说话自个脸颊烫得和火烧似的。

不过,他好像打算说什么来着?

我正准备等待下文,他却不接着说了:“多谢师姐。我发誓,师姐送的东西,我定要好好保护,不敢有丝毫损坏。”

我手足无措:“发……发哪门子誓啊,你喜欢就好。”

我貌似看到他嘴角勾了一下,不过也仅仅是貌似罢了。

不论是真是假,至少,他应不再那么难过吧。

等回了增城,我还得好好给他和陆月制造点私人空间,想必身为青梅竹马的陆月应能让他不要如此伤怀。必要的话,还得给他们弄点特殊手段和特殊东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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