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绝情

风儿荡啊荡,树叶飘啊飘,依照有期给的方向,树叶很准确地飘到了皇帝老儿的甘露殿窗缝里。

因来长安用了半日,又和有期纠缠,树叶又飘了一段时间,一共就活脱脱磨掉了大半日。这树叶倒飘得准时,目前甘露殿里只有两个人。

有期他爹一身龙袍,独坐案前,面对一盘自导自下的棋局,左手缓抚长须,右手两指拈着白子举棋不定。如此静坐,倒是颇显天子威严。

而另一个人正垂目立在他身边,观其衣饰,应是皇帝老儿的亲信宦官。

甘露殿内并不十分奢华,没有我想象的金雕银饰,和一般的寝殿差别并不大,甚至还没有瑶光宫看着舒服。看来,这皇帝老儿还是个节约的主。

兴许是举棋不定的时间太长了些,那宦官小心地转到他跟前:“大家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皇帝老儿将棋放下:“你跟了朕这么多年,朕如今的烦心事,你还会不知?”

宦官哑然片刻,才低声道:“皇后娘娘她……她说,此番让大家在甘露殿‘休养’,是为了大唐、为了大家您着想。”

“好,为朕着想,将朕软禁,朕可实在受不起她的大恩大德!”皇帝老儿拂袖而起,将棋啪啦掀了一地,“以人命威胁于朕,残害离珠,驱逐有期,好一个为朕着想!”

我看得心尖儿一抖。武后暗中威胁皇帝,皇帝表面还当真表现得很顺从,背地里又骂得厉害,这貌似是个猛料啊。

既然皇帝是真的,那武后还是顾忌着仙门,拿皇帝当挡箭牌;若皇帝为假,仙门怕是早已不由分说血战过来。

而那位“离珠”,正是德妃娘娘的名讳。

那宦官惊得五体跪倒,口中直呼“大家息怒”,一面爬去收整满地棋子;待他收拾完毕,皇帝老儿已坐到自个榻上继续生闷气。

良久,他长长叹息:“……这些年来,诸皇子明争暗斗、心计多端,朕都看在眼里;唯有有期,身处劣势却心境沉稳,不以物喜己悲,待人和善。朕曾想过,若传位于他,大唐可堪守成,诸位皇子也都可保全,兄友弟恭。”

那宦官垂目:“谁又曾料到,皇后娘娘竟是……令三殿下和大家受了这么多委屈。”

“若能早些料到,若能让朕选择……”皇帝老儿苦痛得扶住头,“若能,朕又怎会坐视离珠惨死?”

“大家……”

皇帝老儿扶额似入沉思:“那年朕年少气盛、游至东海,听到鲛人的歌声,与离珠邂逅一场,却从未想到十余年后,她会来长安寻朕,成为朕的德妃。”

“她是妖,却从来安分守己,这层身份连朕都渐渐忘却。而那日宫人遭妖物屠杀,宫中人心惶惶,种种证据均指向她。朕信她、朕当然她,可武如意以朕与有期性命威胁在先,老臣死谏斩除杀人妖女在后,朕便是信离珠……朕又能怎样呢?”

听上去好惨的样子。

听上去好假的样子。

那宦官也是如我一般静静听着,渐渐也变得惆怅:“德妃娘娘温柔贤淑,实再不可能为杀人之举……”

“朕也不希望离珠死。”皇帝老儿稍微缓过来,指尖敲着扶手,“……可是你要明白,武如意身怀极强邪法、把持朝政,离珠若不死,有期便死了,朕也就死了。”

他又叹了口气:“朕老了,或许有一天睡着了,便再难起来。朕的天下还未平定、朕还没有立继承大统的太子、朕还没有夺回本属于朕的朝政……离珠固然可怜,但她身为鲛人,以妖血玷污皇室,本就为世不容;有期虽为半妖,却无丝毫妖气,比起一个德妃,朕更需要这么个太子,朕更需要大唐江山稳固。”

宦官沉默了一会,才应:“奴才都明白。只是三殿下本就受人排挤,如今德妃娘娘也被害……也实在太可怜了。”

皇帝老儿摇了摇头:“离珠是妖,施展妖法,顷刻便能在宫闱掀起板荡。若没有武如意,朕怕是早已去母留子。”

宦官面露惊色:“大家,德妃娘娘无意夺权,她不会那样做。”

皇帝老儿微微低头:“她是无意夺权,可她为了有期,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朕不容大唐江山为他人觊觎,无论为了什么目的。”他说着略顿了一顿,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的东西。

那是一幅大唐江山的版图,囊盖万里,广莽辽阔,正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气象。

琢磨了片刻,他最终苦笑得自嘲一般:“可到底,朕还斗不过武如意,大唐还是为她所夺。现在,朕只有活着。只有活着,才可能夺回大唐江山;若朕死了,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又抿了抿唇,“永禄,你跟了朕十余年,这些事朕只便说与你听。外面的人,朕已信不住。”

话中有意,那宦官连忙合揖:“奴才明白。奴才永远侍奉大家左右。”

不巧一阵风来,用于窥探的树叶被吹落,再看不到什么事情,不过这些……已经够了。

我收回法术,却丝毫松不下气,只觉浑身不寒而凉。

有期背对着我。他的背影没有丝毫柔和温润,僵硬得好像一座雕塑,手臂直直垂下,手紧紧攥着衣袖,青筋凸起,越拧越紧。

这样的他好像是另一个人。

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影,仿佛有点墨染我在心里,无边无声的凄怆、悲痛、不甘……一点点地晕开来。稍微触及,便撕心裂肺地疼。

“有期,我……你爹他……”

听到他的低声喃喃:“去母留子……”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像是破了个洞,北风呼呼地刮过去,又冷又痛,忙去握住他的手。

触及刹那,我微微一颤。他的手是冰的,形同死尸。

“哈哈……哈哈哈……”

这样的冷,又化作惨笑……起初是极微的,却越来越明显,笑尽了多年来的苦痛,那种痛太过浓烈,太过绝望,像是东海的波涛,铺天盖地,淹没了一切。

我焦虑地:“有期、有期你别这样……”

“去母留子……去母留子!”他一把甩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却依旧仰面大笑,“为了他的大唐江山,为了苟活一命,连至亲至爱都可坐视不顾,这种人……好,作为皇帝,他很好!”

我怔怔地立在一边,心猛的被揪起来。

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也从未这么恨他失去的那双眼睛。如果他能哭出来,应该会好受点;可如今,他连落泪都不行,这样……真的很难受。

“有期,你不要这样。至少你爹他、他还是看重你的。”

我只想让他冷静下来,话已出口,才觉察自己倒口不择言了。

他仰着头,像是为了眼泪不掉落下来,却早已无泪可落:“这十九余年、两百余月、六千多个昼夜,我朝夕不保、如履薄冰时,无人顾我安危;形影相吊、强颜欢笑时,无人顾我安危;母妃受害、双目失明时,无人顾我生死。这太子之位……如今,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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